任我行身在半空,混身上下,骤放光芒,也形成无以言表的奇力。天上地下,一切的物质实体,虚无气流,均跟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大力,顷刻间朝着他汇聚而来。
那些个蒙蒙细雨,微微流风,破碎木屑,杂乱尘埃,无不乘势而起,席天卷地,围绕着他,在眨眼之间,形成一个半空中的巨大风暴旋涡。风暴的形成,令天地也跟着剧烈震动。
所有人的心头,忽然升起一个“吸”字。
吸星大法的吸。
半空中的向问天,本要奔赴死地,但全身内力狂泻猛撤,带着他往后一扯。这是内力牵扯着人而动,等若有人忽然以他的内力,施展出绝世轻功,带动他的身体,而他自己恍若未觉。
这人当然就是任我行,这门功夫,这份“盗天机”的本事,也叫“任我行为”。
——以自我的名字,命名盗天机,是指他人内力、任我行为,天上地下,内在外在,皆为所用。
这就是任我行的“盗天机”。
他多年潜修吸星大法,直把内力之数,达万万年。到这境界,常人眼中夸张至极的几十年“深厚”、几百年“雄浑”,于他而言,等若九牛一毛、冰山一角。
他内力比深厚更雄浑,比雄浑更深厚,以至于对寻常武者而言珍而重之的内力,对他反倒失去了价值。于是常人往往以为,他一旦发功,将人吸骨抽髓,其实却是错误的。
他对吸星大法的运用,早不拘泥于吸收别人的内力了。向问天体内的内力,的确受他操控,在短暂时间,他想拿就拿,偏偏不拿,而是放在向问天体内,用向问天的肢体、经脉、丹田,去使自己的武功。
等到这武功使完,他再弃置这份操控,于是向问天惊觉自己的内力,短暂时间易主,而又回到自己掌控。
这就叫脱离樊笼,另起炉灶。他的吸星大法,的确已出神入化。
向问天不由自主,受到操纵,这一撤突如其来,在他自己亦不明所以时,便躲过了鹿尘的必杀一招。
非但是向问天,任盈盈也被任我行吸星大法所摄,凌空腾飞,来到他的身旁。两个人同时被层层气劲所包裹。
不过,这样一来,他抢先出手,威势虽大,却叫人看得分明,是守势,而非攻势。他蓄势待发多时,但第一招,没有取得任何效用,只是救下了自己的忠心下属,以及保卫自己的女儿。
——就这一招,他已经露出了破绽!
他露出了破绽,鹿尘是引诱人,而张无忌和江小鱼便是主攻手。在须臾之间,他们懂得鹿尘的意思,鹿尘也给予他们信任。他们三个初次相识的少年,忽然成了生死相依的战友。
张无忌迈出了一步,这一步简简单单。不简单的是他的手掌,掌纹与掌纹之间,本来是极为微末的方寸之地,寻常出手,如同黑影一闪,根本看不出细节。
可他如今一出手,那些方寸的、细致的、微末的地方,陡然间成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,仿佛放大了无数倍。在这其中,泼洒出一大片清澈的光辉,星星点点,宛若晨曦,又好像是初生的烈阳,炫耀夺目。
简直像是手握一颗太阳。
这点还和天下第七的“千个太阳在手中”,大不一样。张无忌的太阳内里,却根本有股寒意。一股凛冽、深邃、寒肤彻骨的力量,简直能够冻结人的灵魂,却给他的功力包容了。
这是张无忌曾经遭受的灾劫,来自于两个同样位处小先天完满的高手,玄冥二老的“玄冥神掌”!
这股阴寒力量,曾经折磨了他,现在却造就了他。而根本上,它的存续,与任我行亦有间接关系。
当年张无忌遭受玄冥二老掌击,武当诸长老本欲用纯阳内力,解决此事,他却被明教绑走,乃是任我行下令,试图以他的性命,来威胁天鹰教殷天正,重归日月神教怀抱。
意外之处在于,此事尚未推进,任我行便沦为东方不败阶下之囚。他的手下不知道如何安置张无忌,天已经变了。到头来,张无忌成了权力交替时产生的遗留问题,见不得殷天正,亦回不得武当山。
若是没人过问,他永远成为日月神教黑木崖上一个孤魂野鬼,无人在意,无人关心,无人照拂。这种无所适从,已能成为任何少年的心结,更遑论他身上有更切实际的“玄冥掌力阴毒”。
不知道多少个夜晚,他被掌力发作时的冻毒惊醒。有时候,他流出来的汗水,赫然是结了冰的。又有时候,他体内发热,但那股热量像是亟待烧尽的冷焰。他孤独,也寂寞,还无助,像是悬崖边上的小花,或风雨中的灯。
幸运的是,日月神教内总有胡青牛、平一指这样的神医,因他身上的病症甚有挑战性,为他的问题殚精竭虑。于是,他保住了性命,也自学医术,心想救不得自己,也能救救别人。
经年之后,他今非昔比,已练成“御尽万法根源智经”,神功有成,是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。玄冥掌力阴毒,与他四肢百骸结合,已然根深蒂固,难以拔除,却不妨碍他借毒生力。
他到今日,还是每日受到毒力压迫,却压迫得欢喜,痛苦得开心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和鹿尘一般无二,两人都身中奇毒,且利用这份毒成就自己的功夫。毒力本来欲致他们于死地,却反而在他们的智慧、毅力、决断之下,成了他们的臂助。
所以,张无忌一出手,便是炽热太阳,无边光芒。
那所有的光、热、凛然、堂皇,皆从寒、冷、阴暗、毒辣所迫出。他遭遇得越是苦楚,心中越是良善。他越是历经世事,越对天下人有仁爱。他名字叫横行无忌,实际上这也顾忌,那也顾忌。
这样一来,他的武功,也根本不能伤人,只能制住人。
他也就是练成了这份武功,才能制住自己体内的寒毒。他的为人,就是宁愿制住别人,也不愿意到绝处、进死地。
如果他行走江湖去,与人交起手来,只怕没人看得出他的本事。因为许许多多比他弱小十倍的人,都可以与他交手几招,并且场面上维持得极好看。是以,人们反而难以知道他武功有多高,有多可怕。
这样的成就,对于江湖人而言,自然十分为难,连江湖厮杀都不便利,还能做成什么?
可他就是愿意如此。
也许无忌二字,不是无所顾忌,而是无所不忌。这已成了他的武功,这也成了他的人生。所以,他才能在武当不容,魔门不由的境况下,自救了自己,自成了自己。
——所以他孤身站在那里,依然能够顶天立地。
这就是他的盗天机“无所不忌”。
面对如此一招,任我行倏惊,因他发现自己的功力,悄然间已被包围了。
他一出手,多么大的气象,多么辽阔的景象,现在却消弭了。宛若大音希声、大象无形,每一份弥散在虚空中的内力,外界都有同样的功力,前来将其吞没。
不是对抗,而是吞没。
他想要“任我行为”。
张无忌说“无所不忌”。
他这年老的前辈,在人生态度上,赫然是更有冲劲。
张无忌这年轻的小子,反而老成得像是活了八十岁般。
只看半空之中,气流来来回回,波涛汹涌,起伏不定,犹如潮涌。一道道、一股股,肉眼难见,但是声音不绝于耳,是难以言喻的波澜壮阔,也是导向平静的恢弘灿烂。
这是张无忌的内力,他以十多年的功力,对抗任我行万年功力,赫然不落下风!
如果说任我行的内力,已是流不尽的长江,走不完的黄河,张无忌便是那江河中的顽石,任你百般冲刷,偏能不动不摇。
渐渐的,任我行浑身颤抖起来,他的头发飚飞,而身形却在颤抖中,慢慢下落。一寸寸,一格格,并且这全然是不由自主,难以自控的。
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,正拖着他下坠,告诉他:你不是老天爷,你也不能任我施行,世上许许多多的事情,由不得你,由不得我,认命吧!
任我行脸色一变,顿时剑指苍天,大喝一声,“我不认命。”
苍穹一震,风云剧惊,轰隆雷声连响,更见大雨瓢泼,使得天昏地暗、天旋地转。而同时,任我行的身上,立刻产生种种惊变。
譬如,他衣衫寸寸裂开,又瞬间修复缝合。他的须发变白,又重新发黑。他的容貌转瞬间变得年轻,又一下子变得苍老,然后才恢复到自己中年人的模样。
甚至,那座之前那被鹿尘、张无忌、江小鱼打破的酒楼,也陡然从崩溃,重新组建起来,变得完好无损。可是眨眼间,它又一次的崩溃了下去,变得一片狼藉、一地碎片。
而任我行倏然冲天而起,宛若踩着飚飞的云,仍在苍天之上,黑发狂乱,并且比此前更加疯魔。
这些惊变产生得很快,但又恢复得更快。这种快速,几乎成了一种迷乱的幻觉了。
唯有鹿尘、张无忌、江小鱼清楚,这不是幻觉,而是“如果”。
“如果”并非是一种幻觉,幻觉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,“如果”则是有可能、有脉络、有道理的。
譬如,任我行功力所致,将撑破衣衫,这是很寻常的,有十年功力,便可做到。
又譬如,任我行返老还童,从年老者变成个少年,也并不难见得,有一百年功力,谁都可以做到。
再譬如,以人体内力,影响外部环境,将那破碎的一座酒楼重新凝聚搭建起来,其实拿出一千年功力来,倒也实在不算什么难事。
而任我行拿出的功力是“八万年”。
——任我行从自己丹田之中,搬运出八万年份功力,泼水似洒出,这才将张无忌的桎梏,一击而破。但他无法掌控那些功力,于是那些功力造成的许多效果,都成了“无效”。
不被现实所承认。
任我行到底对自己的功力掌控不足,八万年的内力,都成了半真半假,半虚半实,许许多多的结果,都难以落到实处。于是一瞬间,那些事情真实的发生了,但又立刻转变为虚假,变得没有发生。
如果这些事情真真实实发生后,又没有变回原来的模样,就说明任我行真真正正掌握了自己的功力,重登大三合的程度了。
他没有走到这一步,是好事,说明他的功力虽然可怕,到底还有破绽。
张无忌一击被破,脸色、身形皆不由一滞,功力也难以运转通畅。如果是单对单交手,他已经输了。任我行一个念头,八万年的功力如雨而落,方圆数十里,都得同他玉石俱焚。
幸好,他不只是一个人。
江小鱼跟着出手。
江小鱼身子一闪,长袍一舞,已飞身而起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,来到数十丈高的任我行身前,“流云飞袖”连续打出,击向任我行的面门。
这本是武当极出名的武学,以衣袖裹着内力,能利如刀剑,柔如鞭索。
任我行博学广识,一方之主,是武学上当之无愧的大宗师,大宗匠,自然不可能不知晓应对方法。他立刻生出一个念头,要用“降龙伏虎阿罗汉拳”去截江小鱼接下来的这一招。
江小鱼招式跟着一变,这种转变是如此自然。
任我行能够发现,万幸是从“流云飞袖”之中,见得江小鱼的五指流丽,潜藏刚劲柔力,并生而出。这才知道,他已经转用大名鼎鼎的“归元无极手”。
对付“流云飞袖”能起到起效的“降龙伏虎啊罗汉拳”,自然已经用不到“归元无极手”上。
任我行总算也会一招“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”,心中念着,能够取其轻灵飘逸,应付归元无极手的刚柔变化。
可是他念头一起,江小鱼的招式又是一次变化,而且变化的发生,简直与他的念头起落相伴,别无间隙。
这一次,江小鱼又变成了“绝刀”。
任我行惊讶于这年轻小子,在招式上的灵动巧妙运用,不知道多少年老一辈的高人,都不如他十分之一。不过在这其中,自然不包括任我行,他念头一转,立刻想到如何克制绝刀的法子,招式跟着一变。
江小鱼的招式再一次自然而然转变,这已经是第四次转变了。
然后,任我行立即又发现不对。
除了不对之外,他总算知道了:不能,也不可以。
——根本没有人可以在招式变化上胜过江小鱼!
因为江小鱼的武功根本不是在变化,他从未有过变化。或者说,所有的变化,只是表面。
这一连四变,绝无滞碍的过程,简直像是一条滑溜的小鱼,落入天罗地网,却总能找到个孔孔眼眼,钻了出去,令人抓不到、摸不着。
任我行这边刚刚升起一个念头,接下来要出什么招。立刻发现,江小鱼的武功,竟然随着自己的念头而便,成了自己那个念头最不可能克制的招式。而这种变化,江小鱼自己却是无知的,也是无感的。
——是武功在自己变化。
——江小鱼的武功,一旦为人观测,产生应对的念头,就会立刻变化。
——除非天上地下,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是怎样的,那样他的武功才能固定成一个结果。
——这就是江小鱼的盗天机“漏网之鱼”!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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